作家部落 张戬炜

    03、荆 蛮  

     

    先说“蛮”。

    幼时读书,一知半解。读到“南蛮”之语,总以为说的是岭南、两广之地。觉得再怎么说,常州人总不能算“蛮子”吧。后来才知道,不要客气,夏、商、周年代,中国的文化中心在河南、陕西地区,常州人,就是“蛮子”,是与“东夷”、“北狄”、“西戎”并列的“南蛮”。

    常州人当时“蛮”到什么程度?据《淮南子·原道训》说:“九疑之南,陆事寡而水事众,于是民人被发文身,以像鳞虫。”意思是说,九嶷山之南,那里水上事多、陆地事少。老百姓下水上岸的,头发弄潮了不容易干,于是流行剪短发,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的。不像中原人,要把头发绾住,以示文明。还在身上刺花纹,以便让自己像鱼、像虫。

    好好的人不做,要做鱼、做虫。好好的头发不绾起来,剪短披散、蓬头垢面。蛮不蛮?真蛮。

    至于“荆”,《说文解字》的解释是“楚木”。什么叫“楚木”?就是楚国的树木。

    楚国的中心在现在的湖南湖北,当时也是“被发文身、以像鳞虫”的地方。那里水多,树木茂盛,犹多灌木。有一座荆山,出玉石,所以很有些大名。在中国有一块大家都知道的玉——和氏璧,就出自荆山。有这样一座名山,“荆”,就一点也不客气地当了楚国的代称。

    常州被列为“荆蛮”,见于司马迁。

    《史记·吴太伯世家第一》中说:“太伯之奔荆蛮,自号勾吴。荆蛮义之,从而归之千余家,立为吴太伯。”南朝史家裴骃注《史记》,引东汉大儒宋忠的话说:“勾吴,太伯始所居地名。”唐朝史家、有“小司马”之称的司马贞,在《史记索隐》中也说:“吴名起於太伯……地在楚越之界,故称荆蛮。”

    换言之,常州这块地,在太伯没有来之前,叫荆蛮之地。太伯来了以后,就叫吴地。太伯死了,葬在无锡。当时无锡属延陵,所以,常州还可以说是荆蛮的中心之地。

    至于司马迁为什么把常州叫做荆蛮,可能是这样的原因——

    司马先生是汉朝人。汉朝承袭的是秦始皇的江山,秦始皇打下常州时,常州属楚国。司马迁想,太伯去了,常州那片地方叫“吴”,没去的时候,没有名字。考虑到文化层面上,这地方与楚国有关,于是就把楚国的“荆”与南方的“蛮”字连起来,让“荆蛮”成了古常州的一个别名。

    要说一说的是,当时常州叫延陵,领域很大。大约包括了现在的武进、无锡、江阴、宜兴、丹阳等。这还只是荆蛮的中心区域。以太伯的活动区域计算,其外延大概包含了现在整个南京、上海地区。后来,甚至可以延伸到浙江安徽等地。

    在太伯奔荆蛮时,荆蛮人有语言,史称“蛮语”、亦称“夷语”。太伯来了,关中地区的语言与蛮语冲撞,语言肯定会发生一定程度的嬗变。但蛮语的变化不是太大。太伯是商朝末年的人,到春秋时期,时间过去已经有七八百年,荆蛮之地的语言,还被中原地区的人称为“夷语”。

    讲一个例子。《春秋左传》载,卫国君主叫卫出公,被吴国扣为人质。孔夫子的得意门生子贡上门当说客。夫子门生果然舌灿莲花、出口不凡。三言两语,就让吴国人放了他。让子贡没想到是,这个卫出公竟是个语言天才,只住了几天吴国的监狱,居然就学会了吴语。后来当了燕国宰相、又被齐国人剁成肉酱的子之,当时年纪还小。听说了这件事,大惊,说:“这个卫出公没有救了!被吴蛮子抓住,都关监狱了,不恨他们,还学他们的夷语方言,脑袋肯定被门夹过了。此人将来必定要死在吴人手里。”事见《左传·哀公十二年》。

    这种中原地区以及文化发达地区的人,看不起荆蛮吴地人的心态,跃然纸上,足见一斑。与如今深圳特区人“严厉打击河南籍犯罪人员”的大标语,有得一比。

    中国古代农耕社会,大部份人没有受过正规教育,书面语言的掌握者占总人口的数字很低。历史传承主要依靠书面语言,统治国家也要依靠书面语言,所以,不管中原官话如何文明、夷语如何野蛮,书面语言自秦始皇后,一直保持统一。这种统一的背后,出现了这种情况:口语文字,一般都有对应的书面文字。这种口语与书面文字的契合,保证了一个大一统国家的运行。

    清代小学兴起,从文字、音韵、训诂方面,对口语与书面语的缘起、变化、对应等,做了非常有效的考订。荆蛮古语,从小学理论上讲,其口语与书面文字,应该是对应的。细究一下,可以发现,常州方言中,还有许多仍保留着几千年前农耕社会遗留的信息。深入其中慢慢品味,可谓是兴味无穷。